□ 吴方友
作为千年盐场的后来人,我一直思考:就盐而言,它无疑是人延续生命的命脉,没有盐,想企望获得一个健康的生命,简直是缘木而求鱼。然就经济学而言,什么又是盐场的命脉呢?那是盐场内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广开舟楫之利的盐河。淮盐集散地,反复做的是集与散两个动作,凡属集的那些事,无不先在淮盐的最小单位圩子的大廪头完成;凡属散的那些事,则又须在集运的最大单位依次是坨、埠和岸那许多点上完成,没有盐河,这一切连续不断的集散流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淮盐经年不断的产出和聚集,使盐场成了堆金积玉地;而终日连天开船济运,又一个连着一个,造就了大批富贵温柔乡。集运时是盐,散开后是财,盐河,就成了金玉地和富贵乡的媒和姻。好一条有情有意福庇人间的大盐河!
川流不息,是载着盐向外走;载欣载奔,是盐场人在河边乘着满天星斗回家憩息。这种情景,令人想起唐代诗人杜荀鹤的诗句:“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首美妙的诗,是说苏州的河,很多,很长,很柔和,像一个水枕,许许多多的人家都是枕着甜甜的河水入睡的。这说的是苏州。其实移用一下,盐场人家何尝不也是枕着河水来进入梦乡呢?只不过这条河的味道是咸咸的。水甜水咸,各得其所,美美与共,无分优劣。
不同之外,还有不同。姑苏的河,尽显的是小桥流水的韵致,淙淙洇洇,水云间飞袖着生动的江南柔情风骨;盐场的河,连着的是大海的壮阔雄浑,流水潺潺处,呈现一幅性格粗犷的写意画。即使同操舟楫之利,也掩不住彼此间的种种大相庭径。姑苏的河,往往属于社戏中民间百姓赏玩生活的喜乐空间,如《三笑》中唐伯虎摇船追秋香的那种。而盐河虽是一条人工河,但自古以来就带上官营的色彩,盐铁盐铁,苛政如铁,其八面威风整天就在盐河上逞摆,这时的盐运就换了个名字,叫“漕”运。自两千多年前盐河交付使用以来,漕运一直被朝廷严厉监管。
一个盐字,道出了盐对中国社会的贡献关系。历朝历代盐税都占国家财政收入的1/3或1/2。史书说“煮海之利,重于东南,两淮为最”,盐利之巨大,于此可见一斑。
一个“漕”字,道出了盐与国计民生的要紧关系。史书有个最著名的记载:唐时有个年头,朝廷财政吃紧,长安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军需民用,捉襟见肘,要粮没粮吃,要盐没盐用,是太过聪明的大唐东南盐运使刘晏急调大批淮盐和大宗粮秣紧急驰援,漕运长安,解了京城水火之急。其中有一条水路,是冒死从海上辟路而行的。
从这一点也看出,姑苏的河和盐场的河,肩负的使命是迥然不同的。盐河连的是国计民生,所以它是定向、定期、定点和定量的;而姑苏的河,纯粹是民生的伴当,它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专事国运这回事,它的使命大约可以定格为提供舟楫之利外,专为一方土地提供温润、溉泽和滋养。盐呢,因为专属皇家经营之故,故盐河上行走的商人,大多属红顶商人,这等人自然更能财运亨通。盐场的河虽掘自海边僻地,却能通三江而达五湖,一船淮盐既迈出盐场,后面的路必是水连着水,河连着河,岸连着岸,埠连着埠,通过船家的手,一站一站抵达更远的河一岸一埠一店,甚而登临御皇家的大殿。而姑苏的河上,大多没有官家背景,行走的大多是白顶商人,商贾要经商带货,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和对官府的惧怕,比盐河上的生意人轻松得多,畅快得多,随意得多。当然,我这里所谈的都是亘古之事,或者说仅仅是为发思古之幽情,让人知晓山外有山之外,还曾河外有河。是拿一条河比一条河。是让比我更后的盐场后裔也知道,这条貌不惊人的盐场河,它有它的青春,它有它的荣耀,它曾为国家倾注过太多的热血,曾为百姓挥洒过太多的泪和汗,它是不逊于世上任何一条河的价值连城的祖宗河!
祖宗的河,我们的盐河。河流淌太久,风土就成了地方文化文脉的一支,像姑苏河的身后连着灿烂的吴文化一样,盐河的身后也牵着一枝属于自己悠久而璀璨的文脉,那静静或湍湍流淌着的河水,闪射的都是淮盐文脉的底色。姑苏河与盐场河的种种不同,就归因于文脉的不同。即使都是“人家尽枕河”,特质也不一样。姑苏的河枕出的是江南丝竹,盐场的河枕出的是盐渔晚唱,姑苏河是鱼米乡,盐场河是渔盐地,这两者在精神源头上不同而和,和而不同。但若追寻起来有一点却非常相似相近,即从久远时传承儒家道家释家的“意”,到今天承传“中国红”的“芯”,又都一同涌动追逐中国梦的心潮,眼前的大家是同舟共济的“外来客”,又都是崇尚大道之行的“旧时友”。与姑苏河遥距八百里的今天的盐场河,虽然河谷夷为兴业热土,河身化为投资长廊,但我分明看见,它的化身和真身依然在,依然在奋身击鼓,为我们筑梦造梦,高唱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