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佃来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她含辛茹苦一辈子,没给儿女们留下任何值钱的财物。现在唯一可见的就是被我大嫂收藏着的一个针线匾子。看到这虽历经沧桑但仍完好的针线匾,仿佛那些年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低着头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给我们缝补衣服、给我们纳鞋底的镜头,还有母亲那总是带着微笑的慈祥面容就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幅让我感动、让我永生难忘的人间最美的画面。
母亲的针线匾是从何而来的,已不得而知。不过从我记事起就有印象,家里有个直径在50厘米左右,圆形的,用柳条编织起来针线匾。它就像是个百宝箱,里面有取之不尽的小货物。有剪刀、锥子、顶针、线和用锡泊纸包裹着的几种型号的大针小针;有大小不一、颜色多样的钮扣;有花色多样的碎布丁和鞋样子鞋底;有量布用的木尺、捻麻绳的捻砣之类。总之,只要是做针线需要的,都装在里面。那些年母亲很少有一天不是挑灯密密缝的,针线活是她劳累了一天盐滩工作后的又一项重要内容。
母亲是圩子里都很钦佩能吃苦、善持家的勤快人。除了上滩干活、做家务,那些年我们姊妹九个,一年四季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衣服几乎都是母亲自裁自剪,再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小时候的我特别好动、好玩,常常弄得一身污泥一身伤,划破衣服更是常有的事。晚上下班回家的母亲看到我身上被撕破的衣服,便令我快快脱下来,左看右看见没有伤到皮肉,母亲才放心地笑骂着,在我光溜溜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两下,然后默默地捧出针线匾,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补起来。
过去商店里没有现成的衣服卖,我们的衣服多是买白土布染成藏青或黑色的然后再缝制成的,既便宜又结实耐穿。再有就是“大穿新,二穿旧,三穿破衲搭。”记得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冬天都穿的红蓝格子棉袄,那是我姐姐穿过后我又接着穿的。我那时十多岁了还穿花棉袄,常遭同学笑话。
上小学时的那些冬天,每天晚饭过后,我和姐姐坐在灯下做作业,父亲在一旁抽着烟袋,母亲就坐在针线匾旁边,眯着眼睛做针线。母亲是文盲,可她有时还会抬起头来盯着我们的书本看看。她说看到我们的字写的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她就认为是好的是对的,这样她就放心了。其实这也是母亲一贯做人做事的准则。小小煤油灯暗暗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把灯头吹得摇摇晃晃。一颗黄豆粒大的灯头,发出昏暗模糊的光亮,有时,母亲的线穿不进针鼻,便叫我帮着穿,我一穿一个准,父亲叹息着年纪不铙人。
冬天的夜真冷,我们作业做完了,父亲在床上已鼾声如雷,母亲便叫我们先去睡,她还要再带一会晚。通常是我夜里醒来,发现母亲还在油灯下缝补衣服或者纳鞋底,母亲那一阵阵呼噜呼噜的纳鞋底的声音,曾是我们最好的催眠曲。
从小到大,我都是穿着母亲亲手做的层底布鞋。条件稍好点的人家,都买纳鞋底的鞋绳,省事省心。为了省钱,母亲总是自己用麻捻成绳(我曾经为母亲做过麻绳砣:将收集来的锡质牙膏皮在炭炉上熔化,立即将锡水倒进小鸡蛋壳里做成锡砣,再将筷子刻成的杆儿插进锡砣,锡砣凉了就可以拧麻绳了),纳成的鞋底看上去比较粗,但是穿在脚上的时候,一样地感到舒舒服服,我穿着它去上学,一样走出了人生路。
我喜欢看母亲纳鞋底,看多了,便掌握了母亲纳鞋底的习惯,每每开针前,母亲先在右手无名指上套上顶针,再把事先剪好的几层鞋骨子叠加在一起,用线把鞋糨子码整齐,然后才开始纳。
纳鞋底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厚厚的鞋底,用针锥扎眼,由上而下,一锥一锥钉过来,又一针一针穿过去,母亲还要借助顶针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圆孔,用力顶着针鼻子,使大半个针穿过鞋底,有时针拔不出,母亲还得用牙齿把嵌在里面的针拔出来。每纳一针,母亲总要付出辛勤的劳动,从她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面部的每一个表情,可以看出其艰难。每纳几针,母亲还会把针尖在头发间划两下,母亲说,那样针会更光滑,能省点力气。
母亲总是把纳好的鞋底一双双码在针线匾里,过些时候,母亲会让我数数有了几双,那样子是蛮让人兴奋的。因为,这意味着又要过年了。
鞋底纳完了,还要做鞋帮,最后将底与帮组合,成为完整的鞋,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母亲的那只针线匾。
母亲那段缝补过的岁月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如今,针线匾子已经彻底逝去,在新版的《新华字典》里,竟再也找不到“匾子”一词的注解。“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字典里没有“匾子”一词,但针线匾里那满满的母亲的温情永远没有离去。